2021年9月26日- 明報副刊
【明報專訊】考考你識唔識呢條鐵：以下金屬製品大家或許未見過，但對城市運作不可或缺，猜猜是什麼？（見圖1、圖2、圖3）
說到工業，通常會想到高科技製造業，但原來工業除了貢獻GDP，以上的本土工業製作更是支撐我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環。隱身於鬧市的工廈有如城市的「後台」，在幕後提供大家生活所需。最近房委會宣布重建轄下4幢工廈為公營房屋，長沙灣宏昌工廠大廈是其中之一。這些「幕後人員」如何供給我們的「日常生活基建」（material infrastructure）[1]？當工廈要讓地建住宅，這些「幕後製作」將何去何從？
支持城巿生活的「幕後」所在：宏昌工廠大廈
在長沙灣港鐵站下車，走十分鐘便到宏昌工廠大廈。宏昌於1984年由香港房屋委員會（房委會）建成，高11層，有逾千個單位[2]，出品包羅萬有：連鎖快餐店的旋風雪糕機、商場的冷氣喉、大學洗手間的水龍頭、竹篙灣的鐵閘、灣仔中環繞道地盤的工具、甚至銀行保險箱的鐵架、政府捉野豬的鐵籠等，支持著香港這國際城巿的日常運作。
宏昌地下多是鐵器廠，方便在工場門口上下貨。「一把閘刀最長十二呎，很難用升降機搬上樓。」今年74歲，從事磨刀工業60年的盧先生說。他經營全港碩果僅存的磨刀工場，港鐵、電車公司都是其顧客。「他們自設剪板機切割車廂零件，我就幫他們磨剪板機的閘刀。除了我，全港沒什麼人做了，大角咀那二三十間工場的閘刀都是我磨的。」其他主顧還包括工業訓練學校，懲教署監獄工場、大小鐵器廠，供應餐廳雪櫃門、升降機門、大廈夾住落地玻璃的鐵軌等。
鄰店曾先生為多間商場、醫院、大學提供五金用品，由洗手間水龍頭、政府用的捕蛇籠、野豬籠都有，他笑說：「最近十年在香港去世的，大都光顧過我們的撒骨灰器。」
「香港製造」是日常生活基建：淘寶淘條鐵返來可以嗎？
內地成本較低，改由內地入貨或加工可以嗎？宏昌地下的基合五金承接港鐵站、大型商場、屋苑的電梯、升降機零件維修，東主張先生說：「壞升降機，最急一日搞定整兩三日已算大件事，零件由巿區的商廈、住宅運來，即刻加工完成運走，若運上內地再運回來，就趕不及了。」
至於旁邊的燒煤打鐵工場，不少基建用的工具都來自東主阿常的手，包括中環灣仔繞道工程。顧客除了承建商，還有政府，說不定你家樓下的渠蓋，都靠他打的沙井匙開啓。「疫情下只有一半生意受影響，全因基建沒有停下來。當然內地更便宜，但質素未必有保證，通常要維修都是好緊急的情況，例如爆水渠，不容有失，所以顧客願意買香港製的工具。」
工廈裡的手藝有許多種，如樂器維修。任師傅製造及維修樂器逾30年，獲多間國際樂器廠認可，全港有六成要修單簧管的人都找他。「多是專業演奏者，如香港小交響樂團的樂手、音樂老師。」樂器價值不菲，由數萬到數十萬元，任師傅自設熔金爐，度身訂造零件，每天都有人帶樂器來「看醫生」，「因此我們在巿區選址，方便客人上門。」
材料可「淘寶」，但手藝無法北移，特別是維修保養。曾先生說，宏昌有不同師傅做「風火水電」，「風是冷氣、通風系統；火是煮食用具；水是喉管；電是電箱，各司其職才成就大廈的日常運作。城市的日常維修，需要技藝，是社會不可或缺的部份，所以設計、安裝、維修一定要在香港。」大至整幢商場的冷氣系統，小至店鋪鐵閘，都要度呎訂造，磨刀的盧先生也說：「鐵器就算由內地運來，都要覆呎修改。」
歐洲有學者提出「基礎經濟」(foundational economy)概念，即供給巿民必需品及服務的系統，包括水、電、醫療、銀行服務、食物等。其中包括日常生活基建 (material infrastructure)[3]，例如供水、電及網路的喉管、電線及相關服務，除了供給民生所需，亦提供就業機會[4]。英國亦有研究指出，疫情下，供應鏈愈長愈脆弱，因此日常生活基建宜植根本地，建議適量增加本土工業產能[5]。香港依賴進口，疫情初期大家由全球搶購口罩，直至多間本地口罩廠投產，供應才見穩定。可見，除了帶來GDP的高科技工業4.0以外，中小型工業亦扮演重要角色，支撐我們每天的日常生活。
最近房委會宣佈，宏昌及另外三幢工廈將重建為公營房屋。而觀塘、元朗、荃灣亦有不少私人工廈亦重建為住宅。解決住屋問題之餘，政策上又如何為民生工業提供適當用地，兼顧日常生活基建？
貢獻不止GDP：有必要保留部份巿區工廈？
宏昌讓地建屋的故事，也是全港工廈的故事。早於九十年代初回歸前，政府已計劃將過剩的工業用地改作其他用途[6]。以宏昌為例，配合長沙灣轉型，宏昌的用地1998年已由工業改劃為住宅用地，於2013年再改劃為休憩用地，當年有九成廠戶都是供給本地所需，故有廠戶建議將宏昌再劃回工業用地。當時規劃署回應，隨著經濟轉型及工業遷移，劃回工業用途有違淘汰工業用地的規劃意向，亦會造成環境影響，延長工業毗鄰住宅引起的問題[7]。
據房委會研究，改建宏昌原因之一，是按《消防安全(工業建築物)條例》改善其消防系統不符成本效益。不少早年落成的工廈位於巿中心，在鼓勵工廈轉型的政策下（如活化工廈），舊式工廈轉作商貿用途或住宅，可善用巿區土地，而長沙灣、荃灣、觀塘等傳統工業區，亦漸漸轉型成為商住社區，成為巿民的上車之選＃[9]。
不過，據《2014全港工業用地分區研究》，製造業及貨倉用的工業用地仍有一定需求，供應緊張，四成已劃為商貿用途的工廈仍作工業用途[10]。前中央政策研究組亦有研究指出，工廈轉型或重建後，中小企往往因無法負擔租金要搬走，現存工廈是唯一較可負擔的空間[11]。讓地建屋後，支撐日常生活基建的小型工業，可以搬到哪裡？
以宏昌為例，租戶可競投葵涌及屯門兩幢工廈的空置單位，不少東主均表示，製品體積大，搬運不易，而且顧客位於巿區，是重要考慮。維修升降機零件的張先生說：「零件要來回巿區的大廈，屯門交通不便，現在去大角咀買材料、加工都方便。」
可否遷至巿區私人工廈？「建築格局未必合適，例如每層的loading（活載重量）未必夠放十公噸機器；宏昌的走廊是開放式，可申請打破圍牆，吊運機器上樓；私人工廈打破牆壁前要咨詢業主委員會，而且我們帶著許多機器，又要燒焊，議價能力低，好多業主寧願做商業，未必肯租。」曾先生說。
前中央政策研究組的研究指出，工廈有極仔細的建築要求，例如樓高、通風、每層活載重量等，因此有必要保留一定數量的工廈，作工業用途[12]。《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第五章《工業》亦建議保留一定工業用地予製造業[13]。
政府將於洪水橋及元朗南新發展區興建多層樓宇，重置受發展計劃影響的棕地作業。類似模式，可否容納日常生活基建的工業？「若通風等設計切合需要，其實也可以，但我們的客戶大多都是住宅與商廈，分佈港九新界，如太偏遠，送貨、上門緊急維修不易，在巿區較好。」曾先生說。
Made In Hong Kong 的價值：再思工業政策與規劃
由七十年代制定《香港發展綱略》時的討論[14]，到2016年施政報告推出的再工業化政策，都以經濟收益出發。宏昌的例子，也反映社會可進一步檢視工業作為「基礎經濟」的功能。
本土中小型工業以城巿為中心，供給食品、生活用品、廢物處理服務，亦可將廢棄物品變為新產品，有助資源循環[15]。而且工業衍生服務相關的高、低技術工作，有助建立更多元化及強韌的經濟體系。例如荃灣西的食品工廠，為天水圍婦女提供包裝工作[16]；另一幢即將重建的業安工廠大廈，為智障人士及年長人士提供自給自足的機會[17]。工廈亦為創業人士、婦女、年輕文藝工作者提供自我實現的空間，孕育創意[18]。
宏觀的工業政策，有助全面發展工業的不同功能。英國於今年三月推出經濟增長政策書，更新2017年的工業政策[19]，香港的工業政策則散見於《香港2030+》、施政報告、財政預算、《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簡稱《準則》）第五章《工業》等，涉及工業貿易署、地政署、規劃署等不同部門。其中，《準則》主要是工業用地的供應及選址準則，建基於1996年的「為新工業區及商業園提供工業樓宇」及「制訂規劃指引和設計規範的研究」制定的策略大綱[20] 。規劃署每五年[21]進行一次全港工業用地分區研究[22]，檢視私人工業用地的供求，包括巿區的製造業及工場，惟宏昌屬房委會經營，今次重建亦來自房委會研究的建議。而沙田科技園、九龍塘創新中心、大埔、將軍澳和元朗工業邨則由香港科技園公司管理[23]。工業政策應有宏觀視角，以兼顧不同工業的功能，由推動經濟增長的高科技工業，到提供日常生活基建的工業都需要全面考慮。香港可考慮參考英國，整合現有不同措施，制定宏觀工業政策，確認工業對「基礎經濟」的貢獻，以助各部門互相配合，與時並進，並落實到《準則》等地區規劃指引之中。
疫情下，各國逐漸意識到本土工業的重要性。本地生產亦有助減少碳排放，節省能源[24]，《香港2030+》已提出可持續發展的規劃，行政長官在去年施報告亦承諾於2050年實現碳中和[25]，香港作為亞洲國際都會，有能力於工業政策與規劃上走前一步，發揮創意，在推動經濟以外，兼顧本地工業的民生供給和可持續發展等面向，例如探討不影響環境的輕工業，可否與住宅或休憩用地並存？工廈裏「幕後製作人員」的技藝、知識與製品，可說是城巿的共有資源 (urban commons)，作為支撐城市人每天的生活基建，也著實有需要植根於我們的日常生活空間。
文、圖 : 伍美琴（中大地理與資源管理學系教授）、黃熙麗（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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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第3頁，Arcidiacono, D. (2018). Foundational Economy: The infrastructure of everyday life (Manchester capitalis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第19頁，Arcidiacono, D. (2018). Foundational economy: The infrastructure of everyday life (Manchester capitalis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第3頁，Arcidiacono, D. (2018). Foundational economy: The infrastructure of everyday life (Manchester capitalis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第7頁，The Foundational Economy Collectives (2020), 2020 Manifesto for the Foundational Economy: https://foundationaleconomycom.files.wordpress.com/2020/04/2020-manifesto-for-the-foundational-economy.pdf
規劃地政及工程事務委員會(文件)15.4.97，立法會網頁：https://www.legco.gov.hk/yr96-97/chinese/panels/plw/papers/pl1504jb.htm
2013年10月4日會議紀錄，城巿規劃委員會網頁：https://www.info.gov.hk/tpb/en/meetings/TPB/Minutes/m1042tpb_e.pdf
第2頁，立法會房屋事務委員會重建香港房屋委員會工廠大廈的研究結果及清拆安排，立法會網頁：https://www.legco.gov.hk/yr20-21/chinese/panels/hg/papers/hg20210607cb1-958-1-c.pdf
荃灣二手上車邊到好，連登討論區：https://lihkg.com/thread/2451573/page/2
第8-8頁，Chapter 8 Recommendations, Report on 2014 Area Assessments of Industrial Land in The Territory, 規劃署網頁: https://www.pland.gov.hk/pland_en/p_study/comp_s/industrial_report_2014/chapter/ch_8.pdf
第80頁，《香港在經濟轉型中的工業土地利用變化》，政策創新與統籌辦事處（前稱中央政策研究組）網頁：https://www.pico.gov.hk/doc/en/research_report(PDF)/2013_A8_012_14B_Final_Report_Mr_Leung.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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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第五章《工業》，規劃署網頁：https://www.pland.gov.hk/pland_tc/tech_doc/hkpsg/full/pdf/ch5.pdf
1975, Town Planning Office, Argument paper, Hong Kong Outline Plan Vol. II - Review of Standards and Locational Factors - Industry, HKRS276-8-518 Review of HKOP PAS(ES)E's Papers, 政府檔案處
第11頁，Hill, Adrian V (ed.). (2020) Foundries of the Future: a Guide to 21st Century Cities of Making. With contributions by: Ben Croxford, Teresa Domenech, Birgit Hausleitner, Adrian Vickery Hill, Han Meyer, Alexandre Orban, Víctor Muñoz Sanz, Fabio Vanin and Josie Warden. Delft. TU Delft Open,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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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頁，蔡曉彤、林茵、黃熙麗(2015)，《工廈裡的人》
Build Back Better: our plan for growth: https://www.gov.uk/government/publications/build-back-better-our-plan-for-growth
第1及3頁，《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第五章《工業》，規劃署網頁：https://www.pland.gov.hk/pland_tc/tech_doc/hkpsg/full/pdf/ch5.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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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零 一 九 年 全 港 工 業 用 地 分 區 研 究 的 現 場 統 計 調 查」，規劃署網頁：https://www.pland.gov.hk/pland_tc/p_study/prog_s/index.html
第3頁，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 (2012), Manufacturing the Future: The Next Era of Global Growth and Innovation，McKinsey網頁：https://www.mckinsey.com/~/media/mckinsey/business%20functions/operations/our%20insights/the%20future%20of%20manufacturing/mgi_%20manufacturing_full%20report_nov%202012.pdf
行政長官2020年施政報告https://www.policyaddress.gov.hk/2020/chi/p125.html
參考資料：
Arcidiacono, D. (2018). Foundational Economy: The infrastructure of everyday life (Manchester capitalis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房委會物業位置及資料，香港房屋委員會及房屋署網頁：https://www.housingauthority.gov.hk/tc/global-elements/estate-locator/detail.html?propId=4&id=1445307750855&dist=10
The Foundational Economy Collectives (2020), 2020 Manifesto for the Foundational Economy: https://foundationaleconomycom.files.wordpress.com/2020/04/2020-manifesto-for-the-foundational-economy.pdf
規劃地政及工程事務委員會(文件)15.4.97，立法會網頁：https://www.legco.gov.hk/yr96-97/chinese/panels/plw/papers/pl1504jb.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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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工廈（一）】藥水樽與活字印刷 — 被逼遷的「香港製造」工業，立場新聞：https://www.thestandnews.com/society/%E6%B6%88%E5%A4%B1%E7%9A%84%E5%B7%A5%E5%BB%88%E4%B8%80%E8%97%A5%E6%B0%B4%E6%A8%BD%E8%88%87%E6%B4%BB%E5%AD%97%E5%8D%B0%E5%88%B7-%E8%A2%AB%E9%80%BC%E9%81%B7%E7%9A%84%E9%A6%99%E6%B8%AF%E8%A3%BD%E9%80%A0%E5%B7%A5%E6%A5%AD
規劃署完成「２０１４年全港工業用地分區研究」，政府新聞署網頁：
https://www.info.gov.hk/gia/general/201508/11/P20150811029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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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科技園網站：https://www.hkstp.org/zh-hk/about-us/our-foot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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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長官2020年施政報告https://www.policyaddress.gov.hk/2020/chi/p125.html
蔡曉彤、林茵、黃熙麗(2015)，《工廈裡的人》